第四部 岛上来客-《鲁滨逊漂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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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煮羊肉以及羊肉汤之后,我决定第二天再请他吃烤羊肉。我按照英式烤法,在火的两边分别插上一根带叉的木竿,然后在上面搭上一根横竿,再用绳子把羊肉吊在横竿上,让它不停地转动。星期五没有见过这种烤肉法,所以感觉十分惊异。但当他尝过了烤羊肉的味道之后,他用各种方法告诉我他非常喜欢这种味道,我当然了解他的意思。最后,他很郑重地告诉我,他从此再也不吃人肉了。听到他这么说,我感到非常愉快。

    第二天,我让星期五干了一阵打谷的活,并用我之前说过的老办法将打下来的谷子筛了一下。没过多久,他已经能非常熟练地干这活了,技术与我的不相上下,特别是到了后来,当他得知这种工作的意义所在,得知这些谷物是用来制作面包的原料,整个人的干劲就更大了;因为在他筛好所有的谷子之后,我为他演示了一遍我做面包以及烤面包的全部过程,所以没有多长时间,星期五就已经包揽下了所有的家务活,而且干活的技术与我一样好。

    现在,我又开始考虑到,目前已不再是一口人吃饭,而是两口人,因此,我的庄稼地的面积必须要扩展,播的种也得比过去多。我划出更大的一块地,并按以前的老方法,开始在四周围上篱笆。在干这项工作时,星期五不但很乐意、很卖力,甚至还非常开心。我把这项工作的意义告诉了他,让他明白,这是为了长谷子,为了做更多的面包,因为他现在跟我在一起,我必须有足够的面包够他也够我自己吃。他听了这话,显出很懂事的样子,并让我明白,由于现在多了他一个人,我得干比以前更多的活,所以只要我教他怎么干,他情愿为我多干一点。

    这一年是我来孤岛后所过的最愉快的一年。星期五的英语已学得相当不错了,要他拿取的每一种物品,以及差遣他去的每一个地方,他基本上全能明白。他还很喜欢和我交谈,我也非常喜欢和他交谈。他没来之前,我很少有机会使用我的舌头,当然是指用舌头说话啦。现在,我终于又能全面发挥我舌头的功能了,这怎能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啊!我不仅喜欢和星期五交谈,还对他的人品更为满意。在和他朝夕相处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感受到他的淳朴真诚,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他。而他对我的那份情感,我相信,也是真爱至极,超过爱世上任何一个人。

    有一次,我存心想要试试他,看他是不是还在想念自己的故国。这个时候,他的英语水平已经很不错了,基本上能够回答我的所有问题了。于是我开始问他,他所在的那个部落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打过败仗。他听了我的问题,微笑着说:“是啊,是啊,我们打仗打得很好。”他想要说明的是,我们总是打胜仗。于是我们展开了下面的谈话。

    我问星期五:既然你们总是打胜仗,为什么你会做了其他部落的俘虏呢,星期五?

    星期五:不管情况是怎么的,还是我的部落打赢的时候比较多。

    主人:你们是怎么打赢他们的?如果你的部落将对手打败,为什么你还被捉住了呢?

    星期五:我所在的那个地方,对方的人数比我们这边多;他们把一个,两个,三个以及我捉了起来。但是我们部落在别的地方打赢了他们;在打赢的那边他们好几千人都被我们捉住了。

    主人:那为什么你们部落的人不从敌人的手里将你们抢回来呢?

    星期五:因为对方用独木舟把被抓的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以及我全都带走了,那个时候我们部落还没有独木舟。

    主人:那么,星期五,如果是你们部落捉到了俘虏又要如何处置他们呢?也是带走他们,然后吃掉他们吗?

    星期五:是的,我们的部落也是食人部落,我们会把俘虏都吃光。

    主人:你们部落的人习惯把人带到哪里去呢?

    星期五:带去远离战场的其他地方,想去哪里就带去哪里。

    主人:你的族人也来这个岛吗?

    星期五:是啊,是啊,他们有时也来这里,不过也去别处。

    主人:你曾经和他们来过这个地方吗?

    星期五:是的,我以前来过这里(他用手指着岛的西北方向,那里大概是他们经常来的地方)。

    通过这次谈话,我知道星期五过去也在那群野人中间,常常在岛的另一端上岸,干那种吃人的勾当,就像他这一次被带到岛上来,差一点也被别的野人吃掉一样。几天之后,我鼓起勇气,把他带到岛的另一边,也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那地方。他马上认出了那个地方。他告诉我,他曾经到过这个地方一次,在这里一共吃了二十个男人、两个女人以及一个小孩。他还不会使用英国的计数法,所以就用许多石块在地上排出了一行,又用手指了指那行石块告诉我这些数字。

    我之所以把这段谈话叙述了出来,是因为它与下面的故事发展有关联。那就是,在我与他进行过这次谈话之后,我就询问他,这个小岛离对面的大陆到底有多远,独木舟往返两地是不是经常出事故?星期五告诉我出海没有任何危险,独木舟也从来没有出过事。只是出海没多久就会遇到一股海流,当然也有风在吹,而且是早上一个方向,到了下午又换另一个方向。

    我以前以为这些不过是由于潮水的涨落造成的,到了后来才了解到,这是奥里诺科那条大河在涨潮以及退潮的时候,流量过大而引起的,因为后来我通过观察发现,这个小岛正处于这条大河的出海口上;至于我朝西部以及西北方向望去时看见的那片陆地,其实是一个名为特立尼达的大岛,它正好位于那条河河口的正北方。我向星期五提出了无数个问题,全部是有关那里的风土人情以及河海山川的,除此之外,还问了那一带有哪些部落;对于我的问题星期五都毫无保留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情况告诉了我;我问星期五他们那里的民族到底分为几个部落,都要怎么称呼,但是问来问去只问出了一个名称——加利布;我一听这个词的读音就知道,这里指的其实是加勒比人;在我以前看过的地图上,这些人分布在奥里诺科河口以及圭亚那和圣马尔塔附近。这时,他又指着我的胡子告诉我,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月亮落下去的那边(其实,他是指他们家乡的西面),住着许多像我一样长着胡子的白人,他们杀死了许许多多的人(他用不合文法的英语对我说)。从他的话中,我一下子明白了,他指的是西班牙人。因为,他们在美洲的暴行已经远近闻名,无人不晓,所有部落的子子孙孙都不会忘记。

    我又问他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离开这座小岛,到那些白人中间去。他对我说:“是的,是的,可以乘两只独木舟去。”我弄不懂“乘两只独木舟去”是什么意思。一时也无法让他解释“两只独木舟”究竟指的是什么。直到最后,费了半天周折,比画来比画去,才明白他是说要乘一只很大的船才行,大到足有两只独木舟那么大。

    星期五的谈话使我感到非常兴奋。从那时起,潜在心底的希望又开始升腾。我希望迟早有一天,我会找到机会从这个孤岛上逃出去,我相信这个可怜的野人会帮助我实现我的愿望。

    在星期五和我共同生活的这几年里,他一点一点学会了英语,渐渐地能听懂我的话并且和我交谈了。我在教他说话和干活的同时,一直努力向他传授宗教信仰的基本知识。开始,我特别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来回他:是谁创造了他。可怜的小伙子一点也不明白我问这话的意思,还以为我在问他的父亲是谁呢。我换了一个问法问他,是谁造出了大海、我们脚下的大地,以及山峦和森林?他对我说,那是由一位名叫贝纳木基的老人家创造出来的。他住在极远的地方。他无法告诉我他心目中的大人物是什么样的人,只说他年岁很大,月亮、星宿、大海和陆地都没有他年纪大。我仍问他道:“既然这位老人创造了一切,那么万物怎样崇拜他呢?”他表情立刻变得庄严但又纯真地说道:“万物都向他说‘呵’。”我问他,他们部落里的人死后是否到其他的地方去;他说是的,都到贝纳木基那里去。然后我又问他,那些被他们吃掉的人是否也到那里去;他回答:“是的。”

    从这些事情着手,我慢慢地给他一种想法,使他认识真的上帝。我指着天空,告诉他,在那里住着万物的创造者。告诉他,上帝用与创造万物时相同的神力和天命来统治着世界。告诉他,上帝是万能的;他能为我们做一切事情,他能把一切给我们,能从我们手里夺去一切。就这样,我逐渐使得他睁开了眼睛。他很留心听我的话,并且很乐于接受我向他灌输的观念:基督是被差来替我们赎罪的;我们应该怎样向上帝祈祷;以及我们的祈祷如何可以让上帝听到。有一天,他对我说:上帝既然能够从比太阳更远的地方听到我们的话,必然是一位比贝纳木基更伟大的神,因为贝纳木基住的地方不算太远,可是他却听不见他们的话,除非他们到他住的那座山里去,向他谈话。我问他:他可曾到那边去同他谈过话?他说:没有,年轻人从来不去,只有那些被称为奥乌卡几的老年人才去。经过他解释,我才知道所谓奥乌卡几,就是他们的祭司或僧侣。据他说,他们到那边去说了“呵”(这就是他们的祈祷)以后,就回来向其他人传达贝纳木基的话。从星期五的话里,我可以判断出,即使在世界上最盲目无知的邪教徒当中,也存在着祭司制度;同时,我也发现以前没注意过的问题,那就是把宗教神秘化,从而使人们能够敬仰与畏惧神职人员,这种做法不但存在于罗马的天主教中,也存在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宗教里,甚至也存在于那些最野蛮、最残忍的野人之中。

    我尽力向我的仆人星期五揭发这个骗局。我告诉他,上面所说的那些老人并没有真正到山里去对贝纳木基说“呵”,因为那根本就是骗人的把戏。他们说他们的职责是转达贝纳木基的话这件事,更是一个专门用来骗人的诡计。我对星期五说,如果他们真的在那里听到了什么,真的在那个地方同什么人说过话,那个人也一定是魔鬼变的。然后,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向他解释关于魔鬼的问题:魔鬼是怎么来的,他与上帝的抗争,他仇恨人类以及仇恨的原因,他是怎样来统治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让人们像崇拜上帝那样崇拜他,以及他是如何用各种阴谋诡计来诱惑可怜的人类走上死路,又是怎样悄声无息地潜入我们的情欲以及感情,在迎合我们心理的同时来安排他的卑鄙陷阱,使我们自我诱惑,心甘情愿地走上灭亡之路。

    我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要让星期五确信上帝的存在并不困难,相比之下,反而是要在他的心中确立一种对于魔鬼的正确认识,那可不是容易办到的事了。在整个自然界中,随处都可以找到能够支撑我论点的根据,这样能很方便地向星期五证明天地之间一定有造物主的存在,有一个能够统治一切的神明,有一个冥冥之中的主宰;我也有充分的理由向他证明:既然上帝创造出了我们,那么我们对他的崇拜、对他的赞美,也是非常合理且公正的事。但是在向星期五传播有关魔鬼的观念,以及他的形成、存在、本性,特别是他一门心思地作恶并引诱人类作恶等问题上,情况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有一次,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向我提出了一个非常自然且天真的问题,弄得我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回答他才好。在他提这个问题之前我对他说的一大堆话,比如上帝是无所不能、具有神力、疾恶如仇的,能让那些作恶者死无葬身之地;再比如上帝能够创造出我们以及这世界上的一切,那么自然也能让我们以及整个世界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当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星期五一直保持着认真听讲的劲头。

    在这之后,我又经常跟他讲,在人们的心目中,魔鬼往往是上帝的死对头。魔鬼总是用各种恶毒的诡计跟上帝善良的旨意做对,毁灭基督在这个世界上的王国,等等。星期五听后却对我说:“依你的说法,上帝是非常强大的,非常了不起的,可是,他并没有魔鬼那么强大,那么万能,是不是?”我说:“不对,不对,星期五,上帝要比魔鬼强大,上帝在魔鬼之上,所以,我们要祈求上帝把他踩在脚下,帮助我们抗拒他的诱惑,熄灭他向我们射来的火焰。”“可是,”他又问,“如果上帝比魔鬼更强大,更有本领,那上帝为什么不把魔鬼杀死呢?为什么不阻止他再作恶呢?”

    他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颇为意外的问题,把我问得瞠目结舌,无言以对。说实在的,我虽然现在已是有些年纪的人了,但是作为向别人布道传教的导师来说,我毕竟还是个新手,资历很浅,水平不高,尚未具备答疑解难的资格。我一时语塞,想不出究竟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便装作没听清楚的样子,问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星期五正在急切地等待着问题的答案,当然不会忘记自己提的是什么问题,于是又结结巴巴地用英语重复了一遍。这时,我已稍稍恢复了镇静,就回答说:“上帝最终一定会严厉地惩罚魔鬼,魔鬼必定会受到审判,他将被投入无底的深渊,在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里受煎熬。”这个答案并不能使星期五满意,又问我道:“‘最终’,‘必定’,我不明白,那么,为什么现在不把他杀掉,以前不把他杀死呢?”我说道:“你这就等于问我,在这里,我们做了很多冒犯上帝的坏事,上帝为什么不立刻将我们杀死呢?上帝之所以留着我们,是要给我们机会让我们忏悔,以便有机会赦免我们。”对我的话,他体会了半天,才激动地说:“是啊,是啊,你、我和魔鬼都有罪,上帝留着我们,是让我们都忏悔,再都获得赦免!”话谈到这里,我却被他弄得尴尬万分。这一切都表明,尽管天赋的观念可令一般有灵性的动物了解上帝,并自然而然地向至尊的上天致敬,然而要想晓得耶稣基督,晓得他曾经替我们赎罪,晓得他是我们同上帝之间所立的新约的中间人,晓得他是把我们引到上帝宝座前的人,那就非要神的启示不可;也就是说,只有神的启示,才能使这些知识存在于我们的灵魂。所以,在关于上帝的知识方面,在获得自救的法门方面,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福音(也就是说上帝的语言)和将众民引渡的圣灵,是人类灵魂的必要导师。

    因此我立刻把我和星期五之间的那些谈话全都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我非常匆忙地站起来,就好像突然想到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所以必须先出去一下,同时还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把星期五打发到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去。等他走了之后,我就非常诚恳地向上帝祷告,祈求他能告诉我用什么方法才能教导这个可怜的野人;祈求上帝能用他的圣灵帮助这个可怜而无知的人从基督身上感受到上帝的真理,与基督结合起来;同时祈求上帝能指导我用他的语言同星期五进行谈话,这样可以很容易地让他心悦诚服,睁开被无知所蒙蔽的双眼,灵魂获得救赎。当星期五办完事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我又与他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谈话,也谈到了救世主耶稣代人赎罪的故事,谈到从天上来的福音饱含着多么深刻的道理,换句话说,我是在向他灌输向上帝忏悔以及信仰救世主耶稣的思想。然后,我又尽我所能地向他解释,为什么我们的救世主不是以天使的身份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是降世为亚伯拉罕的后人,为什么那些遭到贬谪的天使没有办法替人类赎罪,以及耶稣的诞生是为了挽救那些迷途的以色列人等道理。

    实际上,在教导星期五的时候,我所使用的方法,诚意绝对多于知识。同时,我也必须承认,在向他说明这些道理时,我自己在很多问题上也获得了不少认知;这些问题有些我过去也不了解,有的问题则是思考得不多,现在因为要指导星期五,所以自然而然地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思考。我想,只要是诚心帮助别人的人,都会有这种一边教一边学的体会。我感到自己探讨这些问题的热情与以前相比更大了。所以,不管将来这个可怜的野人能否帮助我,我都应该感谢他的出现。现在,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整天愁眉苦脸了,生活也渐渐地开始愉快起来。我经常会回忆往事,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孤独生活中,我不仅由于感动万分而仰慕上苍,寻找着那只在冥冥中将我送到这个岛上的巨掌,而且还老老实实地遵循上天的旨意,拯救了这么一个可怜野人的生命;而到了现在我也正竭尽全力地拯救他的灵魂,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宗教以及基督教的教义到底是什么,让他了解耶稣基督,而认识他对我来说就好像是获得了永生;没错,每当我想起这一切时,我的整个灵魂里都会沉浸在一种深深的喜悦之中,我甚至经常为自己被上帝送到这里而感到由衷的高兴,而在这之前,我却常常觉得,我所遭到的最倒霉的事情,就是来到这个小岛。

    我怀着这种感恩的心情度过了我在岛上的最后几年。如果在尘世生活中真有“完美幸福”这一说法的话,那么在我和星期五共同生活的三年中,因为有许多时间同他进行这类交谈,所以日子过得非常完美幸福。野人星期五现在已成为一个比我还要虔诚得多的基督徒。为此,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我们两人最终都能成为真正的悔罪人,我们能够在心灵的忏悔中获得安慰,悔过自新。我们在这里就像在英国一样,因为我们手握《圣经》,紧靠圣灵,随时都可以得到上帝的教诲。

    我一贯勤于阅读《圣经》,并尽我所能把我读到的意义讲给他听;而他则认真地追问或提问,这使我对《圣经》的认识更加深刻,这是我以前独自一人研读时所做不到的。有一点我在此不可略去不谈,那就是,从我这段孤寂的生活中,我得出这样的体会:上帝和耶稣基督救人的道理在《圣经》中写得那样清楚明白,那样容易接受,容易读懂,这对我来说,真是一种说不出的、无限的幸福;通过阅读《圣经》,我终于明白了我的职责,并一往无前地承担起忏悔我的罪孽的伟大任务,全心全意地归顺于救世主,以获得生命的拯救,并修正自己的行为,服从于上帝的指示。这一切都是在没有人指点的情况下,全靠我个人阅读获得的体会。同时,这种浅显的道理也启发了这个野人,使他成了我所见到的为数不多的好基督徒之一。

    至于世界上所爆发的一切与宗教有关的纠缠、争执、斗争以及辩论,无论是从教义上的微妙来看,还是从教会行政上的各种计划来看,这些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毫无用处的;并且,根据我的观点来看,这些东西对于世界上的其他人也是毫无用处的。与这些无用的东西相比,我们有着走向天堂的最值得相信的指南——上帝的语言;同时,上帝的圣灵也是用上帝的言语来对我们进行教导的,上帝的圣灵引导我们认识真理,让我们能自觉地服从上帝所下达的各种指示;即使我们能从那些为世界造成巨大混乱的宗教争执中获得大量的知识,我也丝毫看不出这些知识对我们有何用处。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把一些关于我的重要事件依照先后顺序讲给大家吧。

    当星期五和我更加熟悉之后,等他几乎能全部听明白我向他说的话,而且,他能用断断续续的英语和我顺利交谈的时候,我给他讲了我的身世,尤其是我怎么来到这个海岛上的,如何在这里生存,以及在这里生活了多久等。我又把子弹以及火药的秘密告诉了他(这对他可真是个秘密),又教他学开枪。我又给了他一把刀,他非常喜欢,我还为他做了一条皮腰带,上边挂了个刀环,类似英国人挂腰刀的玩意儿,只是在刀环上,我没有让他挂腰刀,只给他挂了一把斧头。因为斧子可说是件极好的武器,有时会比刀更有用处。

    我把有关欧洲的情况,尤其是我的故乡英国的情况,一一介绍给星期五听,告诉他我们是如何生活的,我们用什么样的方法去崇拜上帝,人与人之间又是怎样互相交往相处的,以及如何乘船去世界各处做生意。我又将我来到这座小岛以前所遇到的海难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并大概指了一下沉船的方向给他看。至于那艘破船,早就已经被风浪打得粉碎了,现在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我又把一只小艇遗留下来的残骸指给他看,就是我们以前逃命的时候那只翻掉的救生艇。我曾经用尽全力想把它推进海的深处去,但是,不管我怎样用劲儿那小艇都分毫未动。所以到了现在它还待在原地,船身差不多也都烂成了碎片。当星期五看见这只小艇的时候,他沉思了很久,没有说一句话,我很疑惑地问他在想什么,最后,他回答说:“我曾经在我们部落里见过类似这样的舢板。”

    我好半天都没弄明白他的意思,后来又详细地问了问,总算弄明白了,原来早先他还在部落里生活的时候,有与这样的小艇类似的船靠岸;根据他的解释,那艘小艇是被风浪拍打到他们部落里去的。我立刻就想到,一定是有什么欧洲人的船因为风浪的关系被弄到他们那边的沿海附近,至于船上的救生艇很有可能是在风浪当中掉进了海里,然后又漂到了岸边;那个时候我的头脑真的很迟钝,居然完全没有想到可能是由于大船失事,船上的人为了逃命而乘上救生艇,才被海浪冲到了那个地方;当然更不会去想大船上那些乘客的由来了;所以那个时候,我也只是追问了一下那个救生艇的情况。

    星期五把那只舢板描绘得很具体。接着,他又很起劲地加了一句:“我们还从水中救出了一些白人。”这时,我总算明白了几分,便连忙问,是不是从舢板上救出了一些白人。他说:“是的,满满一小船都是白人。”我问他有多少人,他便扳着手指数一遍,一共有十七个。我又问他,那些人后来的情形究竟怎样。他告诉我:“他们都活着,住在我们的部落里。”

    听了这话,我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我猜想,那些白人一定是我上次在岛上看到的那条失事的大船上的船员。大概当时他们发现航船触礁后,知道大船肯定是保不住了,便乘坐救生艇逃命了。结果他们在野人聚居的海岸登陆了。

    想到这里,我很不放心,便更加仔细地询问星期五,要他告诉我那些白人到底怎么样了。星期五十分肯定地告诉我,他们现在仍然住在那里,已经住了四年左右了。野人们不去搔扰他们,还给他们粮食吃。我问他,为什么没有把那些白人也杀了吃掉呢?星期五说:“不,我们的人和他们结成了兄弟。”根据我个人的理解,换句话说就是,白人和野人之间签订了休战协定。接着星期五又补充说:“我们部落除了打仗的时候,其他时候都不吃人的。”也就是说,他们只吃战争中被俘获的敌人,其他人则从来不吃。

    这件事情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天气很好,我和星期五偶然在散步中走上了小岛东面的那座小山上(我从前就是在这座山上看到了美洲大陆,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星期五全神贯注地朝大陆的那边眺望了好半天,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始手舞足蹈起来,他将我喊了过去(因为我当时离他比较远)。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我很高兴!我很快活!因为我看见了我的家乡,看见我的部落了!”

    这时,我见他脸上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欢喜。他的双眼闪闪发光,流露出一种兴奋热切而又神往的神色,仿佛立刻就想返回他的故乡去似的。看到他这种急切的心情,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对星期五也不由地起了戒心,与他不像以前那般融洽了。我完全没有怀疑,只要星期五有能回到自己部落中去的机会,他不但会忘记他的宗教信仰,甚至也会忘掉他应该对我履行的全部义务。到了那个时候,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有关于我的所有情况告诉他的族人,也许还会带上一两百个像他这样强壮的同胞来到这个岛上,将我当做人肉宴中的食材。那个时候,他一定会像吃战争中抓来的俘虏那样兴高采烈、手舞足蹈。

    然而,那个时候的我真是心胸狭窄,我大大地错看了这个可怜而又老实的年轻人,对于这点,到了后来我感觉非常懊恼。然而,当时,我的猜疑之心有增无减,在几个星期的时间里都难以排除。对于他,我采取了更多的防范措施,对他的态度也明显不如以前热情友好了。这可真是个天大的错误。实际上,这个忠心诚实的人,从来就没有往这些事情上想过。以后的事实也证明,他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一个充满宗教意识的基督徒的最高准则,或者作为一个知恩图报的朋友的最理想的原则。

    对他的猜疑没有消除以前,我每天都用探询的口气同他谈话,希望能发现他的某些想法来证明我的猜疑。但我发现他说的一切仍是那么天真无邪,我找不出任何使我加深怀疑的地方,尽管我对他存有戒心,但最后他还是完全赢得了我的信任。他完全没有感觉到我的不安,所以他不可能伪装成无辜的样子。

    一天,我们登上原来那座小山,海上水雾迷漫,看不见大陆,我把星期五叫到跟前问:“星期五,你想回家乡,回到你的族人那儿去吗?”“想,”他说,“要是能够回到自己的部落,我会很高兴的。”我说:“你回去做什么呢?你要再变回野人,吃人肉吗?”他很严肃地摇着头说:“不,不,星期五会把好好过日子告诉他们,把向上帝祈祷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吃五谷做的面包,吃牛羊肉,喝牛羊奶,不再吃人肉。”我说:“那么,他们一定会杀死你。”他听了这句话,严肃地说:“不,他们不会把我杀死的,他们喜欢学习。”他的意思是他们喜欢把知识吸收进来。他接着又对我说,那些被他们从救生艇里救出来的大胡子,教给了他们很多东西,他们也已经学习到许多东西。于是我就问他,他想不想回到部落里去。他听后对着我笑了一下说,他没有办法游这么远的距离。我说,我会给他弄一只独木舟的。他说,如果我能和他一起去,他就愿意回去。“我也要一起去?”我说道,“这是不行的;我到了你们部落就会被部落里的其他人吃掉。”“不会,不会,”他解释,“我会让我的族人知道你是如何杀了我的敌人,救了我的性命,这样就能让他们敬爱你。”接着他又竭尽全力向我说明,对于因为遇到灾难而流落到他们那边去的十七个白人,也就是他所提到的大胡子,他们之间相处得非常友好和融洽。

    我承认,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想渡过海峡,看能不能跟那些“大胡子”会合在一起。我坚信,他们一定是西班牙或葡萄牙人;同时,我也相信,我们一定可以找到什么办法,从那里逃出去,因为那里是在大陆上,又有很多人结伴同行,总比我一个人势单力薄、孤立无援地从一个离岸四十英里的小岛上出发强得多。几天之后,我又带星期五出去干活。趁跟他谈话的机会我告诉他,我想给他一只舢板,让他回到自己的部落。我把他带到放在岛那边的我的舢板那里。由于我总是将它沉在水里,所以,我先把船里的水排掉,让它浮起来,指给他看,然后我们就一起上了船。

    我发现星期五真是一个划船好手,划起船来身手不凡,比我划得要快一倍呢。趁着我们俩都在舢板里,我便对他说:“好啦,星期五,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到你们部落里去啦?”他听了我的话,显出迟疑的神态,看他那样,好像是嫌这船太小,没法完成那么远的航程似的。我就告诉他,我还有一只比这大不少的船呢。于是,第二天我又带他去看了我制造的第一只木船,就是造好之后无法下水的那只。星期五告诉我这只船足够大了。然而可惜的是,舢板由于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在那儿风吹日晒一躺就是二十多年,已经四处开裂,全身朽烂了。星期五对我说,如果有这样一只船就完全能够渡海了,可以装上“足够的食物、水和面包”。

    总之,我现在已经一门心思地想和星期五一起到那大陆上去,因此我就对星期五说,我们一起动手造一只跟这个救生艇一样大的船,然后让他坐着回他的部落。星期五对于我的提议没有任何反应,脸上反而露出了很庄重、很难过的表情。我问他这是为什么。他却反问我道:“你为什么会生星期五的气呢?我在什么地方做错了吗?”我问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并且又补充了一句,我完全没有生他的气。“没有生气啊!没有生气啊!”他说,并且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那你为什么要让星期五回自己的部落去呢?”我说:“星期五,你不是说你很想家,想回自己的部落去吗?”“是啊,是啊,”他说,“可是我是想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不想只有星期五去,而主人不去。”说白了就一句话,如果我不去他是绝对不想回去的。我说:“好吧,我去!那么星期五,我到了那边能做什么呢?”他马上回答我说:“主人可以做非常多非常多的好事;你可以把我们部落的野人都教导成清醒、善良并且温和的人;你可以教导他们认识上帝,向上帝祈祷,并且过一种与以往不同的全新的生活。”“星期五啊,”我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自己其实就是一个非常无知的人啊!”“你行的,你行的,”他说,“因为你能把我教好,所以也就能把大家都教好。”“不行的,不行的,星期五,”我说,“还是你一个人回去吧,让我一个人留在这个岛上,还是像以前那样过日子吧。”星期五听了我的话,完全被弄糊涂了。他马上跑过去把他平时佩带的那把斧头取了过来然后交给我。“你给我斧头做什么?”我问他。“主人,拿着斧头,把星期五杀了吧!”他说。“为什么我要杀了星期五呢?”我又说。星期五马上回答说:“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赶走星期五呢?拿斧头杀了我吧,千万不要赶我走。”他在说这几句话时,表现出来的态度非常诚恳,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简言之,我一眼就看出,他对我真是一片真情,不改初衷。于是我立刻告诉他,只要他心甘情愿地同我待在一起,我就绝对不会赶他走;后来,我也经常对他说这句话,好让他安心。

    总之,我从星期五所有的谈话中可以看出,他对我的那种深深的依恋之情始终没有改变,星期五无论怎样都不肯离开我,所以我也就明白了,他之所以想回到自己的部落,一方面是因为他对部落同族的热爱,另一方面则是希望我能像教他那样去开导他的族人;但是我本人却完全没有这种想法,所以完全没有做这种事情的打算,当然也不愿意这么做。不过我既然已经从星期五的话中得到了许多我想要的信息,就是有十七个大胡子住在他的部落,所以我心中怀揣着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要离开本岛。于是我不再浪费时间,开始着手准备做出一条能够担当这次航行任务的独木舟,不过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找一棵适合的树,把它砍倒了才行。这个岛上的树木很多,不要说只是做几条小小的独木舟,哪怕是要建造一支由很多大船组成的船队也绝对够用。不过我马上想到了以前坐船的教训,那就是做船用的树木必须长在水边才行,这样做成了船之后才能很容易地将其弄下水去,要避免再犯上一回的错误。

    最后,星期五先找到一棵树,我知道他比我更了解哪种树更适合造船。至今我还叫不出我们砍下的树的名称,它的样子与菩提树很像,就外形来看应该是菩提树和尼加拉瓜树之间的品种,更何况它的颜色和气味与前面提到的两种树都很相似。星期五原本打算采取用火烧树木中部的方法制作独木舟,但我告诉他使用工具凿空树木的办法更好。我把工具的使用方法教给他,他很快就掌握了,而且颇为得心应手。凿好船舱后,我又教星期五学会了如何使用斧头砍削,然后我们俩一块儿用斧头把独木舟外围砍削成真正的船形。就这样,经过一个月左右的辛勤劳动,独木舟终于大功告成,而且制作得非常美观。接着,我们差不多又花了两星期的工夫,用大转木把独木舟一点一点地推入水里。等我们把独木舟推下水后,发现它竟能宽宽松松地装载二十个人呢。

    独木舟下水后,尽管很大,但我惊奇地发现,我的仆人星期五却能非常灵巧地操纵它,把它开得飞快,转向,划桨,给人以行云流水之感。我问他,我们能不能用它漂过海面。他说:“能,就是有大风,我们也能用它漂过海面。”不过,我接下来还有一个打算他就不知道了,就是说,我想做一个桅杆和一面船帆,再配上一副铁锚和缆索。至于桅杆,那很容易办到。我在附近选中了一棵小杉树(这种树岛上很多),又叫星期五动手把它砍倒,教他如何刨削,把它做成桅杆的样子。说到船帆,却颇伤脑筋。我知道,我本来有不少旧船帆,确切地说,有不少旧帆布,不过这些东西都已经放了整整二十六年了,我从来就没有用心去保管它们,因为没想到它们会派上用场。所以,我完全可以确定,它们应该早就烂掉了。而实际上,这些帆布的确有大部分都烂掉了。但是,从这些已经烂掉的帆布中间,我还是找到了两块看起来还不是烂得很厉害的帆布,于是我便决定用它们来做成船帆。因为我手头没有针,所以缝起来既不方便又吃力,费了我很大的力气,终于做成了一块三角形状的丑八怪,模样类似于被英国人称为羊肩帆的那种东西。用它的时候,就要在底下装上一根横木,顶上也要装上一根横杠,有点像我们大船上配套长艇上面的帆那样。这种帆也是我最擅长使用的,因为我前面已经讲过,从萨利逃走时我乘坐的那只舢板就是用的这种帆。

    最后一项工作,花了我差不多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因为我想把制造,装备桅杆以及船帆的工作做得尽可能完美。此外,我还在船上配了一个小小的桅索用来支撑桅杆。船头我则弄了个前帆在那里,这样方便我逆风的时候行船。最重要的是,船尾那里还被我装了一个舵,这样我在转换方向的时候也能驾驭自如了。我造船的技术不能说很高明,但是我知道的东西却很多,这些船上的配件可以说是非常有用的,也是必不可少的,正因为这样,我也只能不辞辛劳地尽力去做了。在整个制造过程中,我试验了许多次,当然也失败了许多次。如果把这些也计算在内,所花费的时间以及力气,和造这条船本身可以说是相差无几。

    等到这一切全部完成之后,我就得开始教星期五驾驶这船的技术了。因为他虽然能熟练应用木桨来划船,但是对于帆以及舵却还是一无所知,所以他见我掌着舵,让船在海面上来去自如,而且船帆还能随着航向的改变而改变,一会儿在左舷,一会儿又跑到了右舷,总之一直在借助风力的作用,星期五不禁看得目瞪口呆。是的,当他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整个人都因为惊讶过头而愣在了那里。不过当我让他熟悉了这一切之后,仅仅只是经过了短暂的练习,他就已经是一个熟练的驾船人了,只是对于罗盘他依然一窍不通,不管我再怎么讲解他也不明白我到底在说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练习划船的那片海域,天气总是以晴朗居多,即使不能说这里从来没有起过雾,至少下雾的景象在这一带是很难见的。既然晚上能够清晰地看到星斗,而白天也能看到对面的海岸,所以罗盘的用处倒也凸显不出来了。当然,雨季来临时这里的情况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只不过在那个时节,也没有人愿意出去,不管走的是陆路还是水路,都一样。

    从我被困在这里到现在,已经是第二十七个年头了,但最后的三年,有星期五在身旁,我的生活和以前绝不相同,这似乎不该计算在内。同过去一样,我怀着极为感动的心情度过了我登上海岛的纪念日。如果过去我有充足的理由感谢上帝,那么今天我就有理由这么做,今天有越来越多的事实可以证明上帝对我的庇护,我也就有希望脱离大难,解脱困境。很久以来我心里一直怀有这种感觉,我觉得我脱离困境的日子已经不远,我感觉我在这里也许不会呆上一年了。尽管如此,我还是继续料理着我的农活,翻地,播种,围篱墙,一切照常,并继续采集葡萄,晒制葡萄干,总之,以前各样必做的事情现在还照常进行。

    转眼雨季就要来了,到了雨季,我就不能像平时那样经常出门了。我尽量把我们的新船藏放妥当,把它拉进了我当初在大船上卸木排的那条小河,然后,趁潮水涨高的时候,再把它拖上了岸。我又叫我的仆人星期五挖了一个舢板坞,其宽度刚好可以容下舢板,其深度可以把海水放进来,让它浮起。等潮水退去之后,我们又在船坞的入口处筑了一道坚固的水坝,再把水排了出去,这样,既可以使舢板保持干燥,又不让外面的潮水流进来。为了遮挡雨水,我们在舢板上面盖了许多带有茂密树叶的树枝,把船盖了个严严实实,看上去就像个茅草屋顶一样。木船安置妥当后,我们开始静静地等候着十一月和十二月的到来,到那时,我的冒险计划就要付诸实施了。

    雨季很快进入尾声,旱季即将来临了。随着天气日渐好转,我也更为忙碌地进行着冒险计划的准备工作。我首先忙着储备足够的粮食以供航行之用,然后打算在一两个星期内挖开船坞,把船放入水里。一天早晨,我正忙着这些准备工作,便叫星期五去海边捉几只海龟或者陆龟来。我们每星期总要抓一两只海龟或者陆龟回来,以便享受一番它那蛋和肉的鲜美味道。星期五去了不久,忽然十分迅速地跑了回来,一纵身就跳到围墙里来,好像脚不着地似的。我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他就大声说:“主人!主人!大事不好!”我说:“发生了什么事,星期五?”他说:“那边有一只、两只、三只独木舟!一只、两只、三只!”看着他那魂飞魄散的样子,我以为来了六只,详细一问,才知道仅仅三只而已。我说:“不要惊慌,星期五。”我尽量使他摆脱恐惧,但他还是吓得要命。他认为他们是专门为他而来的,他们要把他切成碎块吃掉。他浑身上下抖个不停,我简直不知如何才好。我努力安慰他,告诉他我的处境和他一样危险,那些家伙也会像对待他那样把我也吃掉。“不过,”我说,“星期五,我们应该下定决心与他们战斗。你能打仗吗,星期五?”“我学会了射击,”他说,“但是他们有很多人。”“那没关系,”我说,“我们的枪声就可以把那些没死的人吓跑了。”可是,我又问他,如果我决定保护他,他会不会保护我,站在我这边,服从我的命令。他说:“主人,就算你叫我死,我也会去死的。”我拿了一些甘蔗酒给他,这些酒我还剩下不少,因为我一直喝得很节省。他喝完之后,我让他拿上两支鸟枪,这些枪我们从不离身的,然后在枪里装上和手枪子弹一样大的大号枪弹。此外,我又拿了四支分别装有两颗短枪弹丸和五粒小子弹的短枪,两把各装有两粒子弹的手枪。最后,我又把我的那把大刀挂在腰间(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刀鞘),再叫星期五把我送他的斧子也拿上。

    我经过了这番武装之后,便拿起望远镜,爬到小山腰上,想看一看海边的情况。通过望远镜,我很快便发现,那里有二十一个野人,三个俘虏和三只独木舟。他们到这里来好像没有别的意图,只是用这三个活人的肉来举行他们的庆功宴。这的确是一种野蛮的宴会,但正如我所说,在他们看来,这是习以为常的事。

    同时我也注意到,这次野人们登陆的地点与上回星期五逃跑的地方并不在一处,反而更靠近我城堡旁边的小河,那片区域的海岸很低,而且有一片非常浓密的树林一直延伸到海边。看到目前这种情形,再加上我从心底里厌恶这帮畜生将要做出的凶残血腥的勾当,不由地怒从中来,飞快地跑下山去,来到了星期五的身边,告诉他我的决心,那就是我要下去把那帮家伙斩尽杀绝,问他肯不肯帮助我、支持我。这个时候星期五的恐惧心情差不多已经消除了,再加上我又给他喝了壮胆的酒,所以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听了我的决定之后,显得非常高兴,于是又一次向我表示,就算我让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

    我强压着心中的怒火,进行最后的战前准备。我把已装好弹药的武器分为两份,让星期五在腰带上插一支手枪,肩上背三支长枪,我也同样手拿一支手枪,背三支长枪。我们就这样全副武装一番后出发了。我还在衣袋里放了一小瓶甘蔗酒,又让星期五带上一大袋火药和子弹。我命令星期五紧紧地跟着我,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乱动,不许随便开枪,不许任意行动,也不许说话。我们没有朝目的地径直走去,而是向右绕了一个大圈子,多走了约有一英里的样子。我这样做是为了越过小河后能钻进那片靠海岸的小树林里去,能够安全地进入射击的有效位置而不被他们发现。我随身带着望远镜,随时可以观察他们的情况,所以,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我们正往前走的时候,以往的想法又萦绕在我的脑际,令我冷静下来。当然,并非我担心他们人多势众,毕竟他们赤身露体,手无寸铁,即使我一个人也占绝对优势。然而,我突然想到,我受什么唆使?有没有必要去袭击这些人,造成杀人流血?他们从没有侵犯过我,也无意损害我,他们根本就没有罪。他们野蛮的风俗,成为他们自己的难关,这证明上帝有意识地让他们及他们这一带的人处于愚昧、无知、混沌、非人的处境,上帝并没有让我成为他们行动规范的裁决人,更别说是上帝的法律的执行者了。无论如何,只要上帝认为适当,他完全可以亲自执法,对他们整个民族所犯的罪行,进行地毯式的惩罚。即使这样,也和我无关。当然,对于星期五来说,他倒完全称得上是名正言顺了,因为毫无疑问,他和这群家伙是公开的敌人,与他们正处于交战状态。他去攻击他们,可以说是合法的。但对于我来说,情况就没那么简单了。我一边走着,一边为这些想法而感到心烦意乱。最后,我决定还是先站在他们附近,观察一下他们的野蛮集会,然后再根据上帝的指示,见机行事就可以了。我决定,除非获得上帝的召唤,否则我不会去干涉他们。

    作好决定之后,我就走入了树林。星期五紧随我身后,小心翼翼、悄然无声地往前走。一直来到最靠近那群野人的树林尽头,在这个地方,他们与我们之间仅仅只隔着树林的一角。我小声地招呼星期五,向他指了一下在这片树林中最高的一棵大树,要他去那里看看那些家伙到底在干什么,看清楚之后就下来告诉我。他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并告诉我说,在那棵树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下面的情况,他看见那伙人现在正围在火边,吃着其中一个俘虏的肉,另一个俘虏被绑着,扔在离他们不远的沙滩上,等他们吃完前一个人,下一个就轮到他了。听到这里,我已经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而星期五还告诉我说,那个被绑着的人不是他们部落的,那个人是一个大胡子,也就是星期五以前提到过的那种乘坐救生艇到他们部落的那些欧洲人。当星期五一提到有留大胡子的白种人时,我就感觉一阵毛骨悚然,连忙跑到树边用随身带的望远镜观察那边的情况。视野很清楚,的确有个白人正躺在海滩上,他的手脚都被菖蒲之类的东西牢牢地绑着,而且他真的是个欧洲人,身上还穿着衣服。

    再往前去还有一棵大树和一小片灌木丛,比我此刻所在的地方离他们要近五十码左右。我觉得,如果再朝前走一点,也不至于被他们发现,到那时,我离他们的距离就不到一半射程了。尽管我此时怒不可遏,但还是压住了火气,朝后走了二十来步,迂回走进了那片灌木丛,又在灌木丛的掩护下,一直潜到最前面的那棵大树的后面。然后,我又来到一片隆起的高地,这里离他们大约八十码,我可以把他们的行动尽收眼底。

    这时,我看到十九个野人仍然像刚才那样围挤着坐在地上,却派出另外两个野人去宰杀那个可怜的基督徒。他们很快就要把他大卸八块,一只胳膊一条腿地拿到火上烤着吃了。情况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危急关头。我看到那两个野人已弯下腰,动手去解绑在白人脚上的菖蒲了。这时我转过头对星期五说:“听着,星期五,按我的吩咐行动。”星期五回答说他一定遵命。“这样,星期五,”我快速地对他说,“你看好我的动作,我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千万不要误事。”于是,我把一支短枪和一支鸟枪从肩膀上拿下来,放在地上,星期五也照我的样子把他的枪放在地上。我用剩下的那支短枪瞄准那些野人,并吩咐星期五也照着我的样子瞄准他们。然后我问星期五是否已经作好了战斗的准备,一听到他说“好了”,我立刻发出命令:“开火!”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我们都开了枪。

    星期五打枪的技术比我强多了,一番射击之后,他的射击成果是打死了两个,又伤了三个。而我这边,仅仅只打死了一个,伤了两个。不用说,那群野人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其他没有被打死和打伤的,都一下子跳了起来。但是他们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跑比较好,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这场灾难是从哪里来的,甚至不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星期五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按照我的吩咐,随时注意着我的各个动作。我打完第一枪之后,立刻将手里的短枪扔在地上,顺手拿起那支鸟枪,星期五也照着做了。他看见我闭上一只眼睛正在瞄准,他也照着我的样子来瞄准。我说:“星期五,准备好了吗?”他说:“准备好了。”我说:“代表上帝的名义,开火!”说着,我就对着那群惊慌失措的畜生又开火了,星期五也开了枪。这次我们的枪里都装着小铁沙或者是手枪子弹,所以对方只有两个人倒了下来,不过受伤人数却增多了,只见他们犹如疯子一般到处乱跑乱叫,浑身上下都是血,大多数人都受了重伤,其中又有三个人因为坚持不住而倒了下来,不过还没有彻底死去。

    我把刚刚打过的鸟枪放下来,把那支已经装好弹药的短枪拿在了手里,然后对星期五说:“现在,星期五,你跟着我来!”他果然勇敢地跟在我后面。于是我冲出了树林,出现在那群野人的面前。星期五则在我后面,寸步不离。当我注意到他们已经看见我们时,我就开始拼命大声呐喊,同时让星期五也跟着我一起大叫。我一面呐喊着,一面向前飞奔。其实我跑得根本不快,因为身上背的枪械真的太重了。我直接朝着那个可怜的俘虏跑过去。前面已经提过,那个可怜的大胡子这个时候正躺在刚刚野人们坐着的地方与大海之间的沙滩上。而那两个刚才要动手杀他的屠夫,早在我们放第一枪时,就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他们放弃了俘虏,争先恐后地往海边跑去,全都上了一只独木船。这个时候,那群野人中也有三个人向同一个方向逃跑。我转头吩咐星期五,要他追上那群人并朝他们开枪。他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朝前跑了四十多米,在离对手较近的地方用上了枪,我以为他把那五个人全部打死了,因为我看到枪响之后他们都倒在了船里,但很快我就发现其中两人又坐了起来。不过星期五毕竟打死了另外两人,打伤了一人,至于那个受伤的也躺在那里,好像死了一样。

    当我的仆人星期五朝他们开枪的时候,我抽刀把捆着那受害者的菖蒲都割断了。现在这可怜的人手脚都能活动了,我便把他扶了起来,用葡萄牙语问他是什么人。他用拉丁语回答了一声:“基督徒。”看他那样子,既软弱无力,又晕晕乎乎,站都站不住,话也讲不出。我从衣袋里掏出那瓶酒,递给了他,一边给他打手势,要他喝几口;他喝了以后,我又给了他一块面包,待他吃好后,我问他是哪国人。他回答说:“西班牙人。”这时他已有了点精神,便尽量打着手势,让我知道他对我的救命之恩满怀感激之情。我也尽量用西班牙语对他说:“先生,我们以后再谈吧,但现在我们必须战斗。如果你还有力气,就拿着这把手枪和这把刀跟他们干吧。”他非常感激地接了过去。他刚一拿到武器,体内就像注入了新的活力,以不可遏制的狂怒,向他的死敌飞扑过去,顿时把两个家伙剁碎了。说实话,我们的袭击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这些可怜的家伙都给我们的枪声吓蒙了,一个个都瘫倒在地无力逃命,只好用皮肉来抵挡我们的枪弹。那五个在船上被星期五射中的家伙也是一样。当然,其中三个是被打后倒下来的,但另外两个却是给吓倒的。

    我把自己的手枪和腰刀给了西班牙人以后,我身边就只有一样武器了。为了留一支装有弹药的枪以防意外,我一直没开枪,只是把枪端在手中。这时,我招呼星期五过去,吩咐他尽快跑到我们刚才放枪的树林里,把那几支用过的枪给拿过来。他很快扛着枪返回我的身边。我把自己的步枪交给他,然后,就坐下来给枪支装弹药,并告诉他需要用枪随时可以来取。就在我给枪支装弹药的时候,忽然发现那个西班牙人和一个野人互相厮打起来,打得难舍难分。那个野人手里挥舞着一把木制大刀攻击西班牙人。这种木头刀,正是他们刚才准备宰杀西班牙人的武器,要不是我采用武力袭击野人的话,他早已魂归刀下了。那西班牙人尽管身体虚弱,却表现得勇猛顽强。他已和野人搏杀了好一会儿了,并且把野人的头部砍伤了两处。可那野人也是个极为肥胖异常凶猛强壮的人,他勇敢地往前一扑,把西班牙人放倒在地上,伸过手去夺他手中的刀。西班牙人被他压在底下,赶紧放弃手中的刀,迅速抽出腰中的手枪,对准野人就打了一枪,我还没来得及帮助他,他已把那野人打死了。

    这时已无人管星期五,他赶紧放下别的武器,手中握一把斧头,就向那帮逃跑的野人追去。他用斧头砍死了刚才受伤的三个人,又去追杀别的野人,想把他们全部杀光。这时,那个西班牙人也跑了过来希望我能给他把枪,我就分了一支鸟枪给他。他拿着鸟枪把两个被他追上的野人都打伤了,但是因为他已经跑不动了,所以那两个野人逃到了树林里去。星期五又追进了树林,砍死了其中的一个,不过另外一个虽然受了伤,动作却非常敏捷,最终逃脱了星期五的追捕,跳入了海里,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向那两个留在独木舟里的野人游了过去。逃跑的这三个人,连同一个因为受重伤而生死不明的,就是二十一个野人中从我们手中逃脱的人。战斗结果统计如下:

    被我们从树后第一枪打死有三人。

    第二枪打死的有二人。

    被星期五在船上打死的有二人。

    因受伤被星期五砍死的有二人。

    星期五在林中砍死一人。

    西班牙人杀死三人。

    星期五追杀或因伤毙命的有四人。

    乘独木舟逃走四人,其中一人负伤,生死不明。

    总计二十一人。

    独木舟里的人拼命划着船想要逃离出射程,星期五朝着他们开了两三枪,我发现没有人被击中。这时,星期五想乘着其中一只独木舟追杀他们,的确,我也担心他们就这么逃走了,万一他们把岛上有人的消息带回部落,也许会有两三百个独木舟从海岸那边过来,仅靠着来人数量,就能把我们全都生吞活剥了。所以我也没有反对星期五要到海上去追他们的行为。我马上跑向一只独木舟跳了上去,并让星期五过来和我一起乘坐。可是,我刚上了独木舟就发现船上还绑着一个俘虏,这个发现完全在我意料之外,那俘虏也像那西班牙人一样,手脚都被捆得紧紧的,正在船上等着被敌人杀了吃掉。因为他没有办法抬头看船外面的情况,所以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人已经被吓得半死不活了,再加上脖子以及脚上的束缚,这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立刻把他身上捆着的菖蒲一类的东西割断,我想把他扶起来,但是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力气,连说话都不可能了,更别提站起来。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在那里哼哼着,非常可怜,因为他以为我给他松绑是要开始吃他了。

    星期五回来之后,我让他来和这人说说话,告诉这个人他已经得救了。同时我拿出了酒瓶,叫星期五给这个可怜的受难者喝一点酒压压惊。这个人一听自己已经得救,再加上又喝了点酒,立刻来了精神,他从船里坐了起来。星期五一听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就马上看向他的脸,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星期五就抱住了他,双臂搂得紧紧的,一面吻着这个人,一面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叫,同时还手舞足蹈地开始高声唱歌,接着又开始大哭起来,他扭绞着自己的双手,拍打着自己的脸和头,之后又一边唱一边开始乱跳起来,简直就像疯了一般,我想无论谁看了这幅情景,应该都会被感动吧。过了很长时间,我也没有办法让星期五对我的说话作出反应,更没办法叫他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他稍微冷静了一些,这才告诉我答案: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这个可怜的野人见自己的父亲从死路上活了下来,真是欣喜若狂,用各种方式表达他对父亲的爱心。这一情景也使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老实说,用再夸张的语言也不能把他的这份爱心的一半描述出来:只见他一会儿跑到船上,一会儿跳到岸上,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当他走到父亲跟前时,便在旁边坐下,解开自己的衣襟,把父亲的头贴在他的胸脯上,一连半个钟头,以便让他恢复知觉。然后,他又握住他父亲那被捆得麻木僵硬的胳膊和双脚,用手揉搓按摩。我见老人的四肢已经麻木,便从瓶子里倒了点甘蔗酒给星期五,叫他用酒来摩擦他父亲的四肢,其效果非常明显。

    由于这件事情的发生,使我们没有能够去追捕乘独木舟逃跑的那几个野人,他们这时已逃得看不见踪影了。不过,幸亏我们没有去追赶他们,因为不到两个小时后,海面上就刮起了狂风,这时,那些野人可能连四分之一的路程都没走到呢。这股与他们航向相逆的西北狂风整整刮了一夜,所以我估计他们要么很难逃出死亡,要么很难划回自己的海岸。

    再看星期五,这时正手脚不闲地围着他父亲忙个不停,弄得我实在不忍心再派他去干点什么。等我觉得他离开他父亲一会儿不成问题时才把他唤到跟前。他又跳又笑,欣喜若狂地跑来了,我问他是否给他父亲吃了面包,他摇摇头说:“没有。我这头蠢猪把面包吃光了。”我特意带了一只口袋,我从袋里掏出一块面包,还准备给他本人喝一点酒,他尝也不尝,全带去给了父亲。我兜里还有两三串葡萄干,我让他拿一串给他父亲,他把葡萄干递给父亲,像着了魔似的一溜烟跑了,他是我见过的跑得最快的人,不一会儿就失去踪影,叫都叫不住。没过多长时间,星期五又回来了,不过走路的速度已经没有之前那样快了。当他走近时,我才看出来,之所以他走得慢,是因为他的手里正拿着不少东西。

    当星期五走到我面前时,我才发现,原来他跑回家取了一只泥罐子过来,顺便为他的父亲弄了一点清水来,而且还带来了两块面包。他把面包给了我,把水给了他的父亲。这时我的口也很渴,所以顺便喝了一口星期五带来的水。这点水使他父亲的精神得到了很大的恢复,比我之前给他喝的酒还要有效,因为他已经渴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等他父亲喝过水之后,我把星期五叫过来,问他罐子里还有没有水。他说道:“有。”我命他把水送给西班牙人喝,他同样需要水,我又让他分给西班牙人一块他刚才带来的面包。这时候,西班牙人已经精疲力竭,正在一棵树下的草地上躺着休息,他的手脚又肿又僵,显然是被捆绑的缘故。星期五把水送给他,他坐起来,喝着水,又接过面包吃起来,我来到他跟前,抓一把葡萄干给他。他抬头望着我,目光里显出万分感激的样子。虽然他在厮杀时勇敢拼命,但是现在的他却十分虚弱,怎么也站不起来了。他试了几次,但由于脚部痛疼,只好作罢。我让他坐着别动,命星期五替他按摩脚,并同他父亲一样,再用甘蔗酒擦洗。

    我发现,星期五是个真真正正的孝子。他一面为西班牙人搓擦僵硬的四肢,一面频频回头看他的父亲是否还好好地坐在原来的地方。有一次,他忽然发现他父亲不见了,就立刻跳起来,什么也没说,飞似的跑到他父亲那边,他跑得很快,都有点脚不点地的感觉了。他跑过去一看,原来他父亲为了能让手脚的筋骨更舒服一些,就躺了下去。他这才放下心来,又赶紧跑回来继续给西班牙人按摩。这时我对那个西班牙人说,让星期五扶他走到舢板那边去,然后坐船回到城堡那边,这样可以方便我照顾他。不料星期五力大无穷,一下子把那个西班牙人背在了身上,朝舢板那边走过去。到了舢板旁边,星期五将西班牙人稳稳地放在船沿上,然后又把他拉起来往里面挪了一下,安置在他父亲的身旁。然后,星期五马上跳出舢板,把船推入水中,划着它沿着岸边行驶。虽然这个时候风已经刮得很大了,可是他划船还是比我走路快。他很平稳地将船划到了城堡附近的那条小河,之后便让那两个人留在船上,自己跑去找另外一条独木舟。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问他要上哪儿去,他说了声“再去拿船”,便飞快地跑了过去。他的速度,无论是什么人,甚至是马,都无法与之相比。没过多久,他已经把另一只独木舟划到了这条小河里,而我这时仅仅只是从岸上走到小河边,他先把我载到对岸之后,又去帮助那两位新来的客人,星期五先将他们背出了船,但是两个人都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可怜的星期五手忙脚乱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沉思良久,吩咐星期五叫他们在岸上坐下,一个人过来。我做了一个担架模样的东西,让他们坐在上面,我和星期五一边一个抬着他们走。我们来到围墙脚下后,更加不知所措,因为我们没法把他们抬过围墙,我又不愿意把这道墙毁掉。为此,我又忙开了,星期五和我用两小时的时间搭成一个非常漂亮的帐篷,帐篷用旧帆布做成,顶上铺满树枝,就搭在我们外墙外面的空地上,也就是我们外墙与我种的小树林之间的那块地上。然后,我们用手头能找到的东西给他们铺了两张床,床是用干净的稻草铺的,每张床上再各放两条毯子,一条做垫的,一条做盖的。现在,我的小岛终于人丁兴旺起来,我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君主,并拥有不少属于自己的国民。每当想起这些,我便感到十分开心。首先,整个这片土地都是我的个人财产,我对它有无可争议的统治权。其次,我的国民都对我服服帖帖。我是绝对的君主和立法者。他们能活下来,多亏了我的搭救,所以,在关键时刻,他们都乐于为我献出他们的生命。非常有趣的是,我虽然只有三个国民,但他们都信仰不同的宗教。我的仆人星期五是个新教徒,他的父亲是异教徒,来自吃人的部落,而那个西班牙人则是个天主教徒。尽管如此,在我的领土上,我却让他们有自己的精神自由。当然,这只是顺便提一提。

    被我从野人手里救下性命的两个人都已虚弱不堪,所以等我给他们安顿好遮风挡雨的栖身之所后,我就想着该给他们弄点吃的东西了。星期五从羊圈里挑出一只刚够一年的山羊宰杀洗净,我剁下山羊的后半部,切成小块,让星期五加水熬煮,再往这羊肉汤里加点大麦和大米,熬制成味道鲜美的羊肉粥。由于没在内墙里生火,因此我们这顿饭是在外墙外的空地上做的。我把烧好的羊肉粥端进新帐篷,坐在已摆放于帐篷内的桌子边,和他们一块儿进餐。同时,我尽我所能安抚他们,给他们打气壮胆,好让他们尽快高兴起来。谈话时,星期五成为了我的翻译,不仅把我的话翻译给他父亲听,还翻译给那西班牙人听,那西班牙人已经很会说野人部落的话了。

    吃完了午餐,或者不如说吃完了晚餐,我就命令星期五驾驶一只独木舟,把我们还留在战场上的短枪以及其他枪支搬回来,之所以还放在那里主要是因为当时时间太仓促了,还来不及拿回来。第二天,我又命令星期五把那几个野人的尸体掩埋掉,因为这些尸体要是在太阳下暴晒太长时间,没过多久就会散发出恶臭。我还叫他顺便把那场野蛮的人肉宴所剩下来的那些残骨剩肉也一并埋掉。我知道那些残骸剩下来不少,可我真的不想自己亲自动手去埋那些东西,不要说去埋,就是路过那里我都不忍心看一眼。这些工作,星期五没用多长时间就完成了,而且,完成的非常好,那群野人留在那里的痕迹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后来我再次去到那边的时候,如果不靠那片树林的一角来辨别方向,我真的完全认不出那个地方了。

    我和我的两个新国民进行了一次比较简短的谈话。首先,我让星期五问问他的父亲对于那几个坐独木舟逃掉的野人有什么看法,并且询问他,依照他的经验来看,他们会不会带着让我们无法抵抗的兵力卷土重来。这个老人的初步意见是,那条舢板上的野人必然在那晚的大风中葬身于海底,就算不会这样,也会被大风刮到南部的其他海岸上去;假如真的被刮到那里,他们必然会被当地的野人抓住吃掉,这种概率与他们乘坐的舢板出了事,他们必然会被淹死是一样的。往最坏的方面想,万一那四个野人平平安安回到了自己的海岸,他们会因此采取什么样的行动,那就不好预测了。不过,根据他的看法,那些野人已经被我们突如其来的进攻方式以及枪声和火光等吓个半死,他非常相信等到那些家伙回去之后,一定会告诉他们部落的人说,其余的人不是被人打死的,而是被霹雳以及闪电殛死的。尽管他们已经很清楚地看到了两个人,也就是我和星期五,那些愚昧的家伙也会当我们是从天而降的复仇之神,专门被天神派来消灭他们的,决不会发觉我们只是两个使用武器的人。他说他对这一点知道得很清楚,因为他听见那些野人彼此之间在用土话这么乱嚷嚷。根据他们的谈话来看,他们认为人是不可能会喷火的,是不会发出雷电一般的声音的,是不可能在不抬手且远距离的情况下瞬间将人斩杀殆尽的。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老野人的看法是对的。因为后来我从其他人那里听说,那些野人们自从回去以后就再也不敢渡海来到这岛上了。比较让我惊奇的是那四个家伙居然没在海里淹死,他们回去之后把事情的经过对他们的族人讲了一通,那些野人听了之后大为恐慌,他们深信这个魔岛今后是不可以踏足了,谁要是来到这里就会被天神的火焰活活烧死。

    不过这些情况我开始并不知道,所以我又担忧了好长时间,并且一直带着我的全部军队严加警戒。但我同时又想,我们现在一共有四个人了,也用不着过于害怕他们。只要在平坦空旷的地方,他们就是来上一百个人,我也是敢跟他们较量一下的。

    短期内再也不曾有独木舟出现,我担心他们会卷土重来的恐惧心理也渐渐消除了。我又考虑起前段时间航行到对面大陆去的计划。星期五的父亲向我保证,假如我愿意去他们部落,他们的人一定会看在他的分上,给我很好的照顾。

    然而,跟那个西班牙人进行过一次深入的交谈后,我又暂时改变了想法。通过交谈我得知,那里还有他的十六个西班牙同胞和一些葡萄牙人,他们是在航船失事后逃到那里去的,他们跟当地的野人的确相安无事,但生活用品奇缺,生计异常艰难。我详细询问了他们贸易航行的情况,得知他们的船是一条西班牙船,从拉普拉塔河出发,准备前往哈瓦那。船上主要装载的是皮货和银币,准备在哈瓦那卸下这些货物之后,再看看当地有什么需要运往欧洲的货物就一并买下,等到返程时再带回。他们船上那五个葡萄牙水手,是从另一条遇难船上救下来的,而他们自己的商船遇难时,也失去了五名西班牙船员。船只遇难后,他们这十七个人经历了重重危难才逃出困境,当他们在食人族的海岸登陆的时候,几乎都快饿死了,他们上岸后也是战战兢兢,时刻担心着会被野人吃掉。

    他又告诉我,他们每个人本来也都随身带着一些枪械,但遗憾的是毫无用处,因为他们没有火药,同时子弹也用完了。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在他们上岸时海水把他们所有的火药都弄湿了,只剩下一点点可以用;至于子弹在他们刚上岸那阵子,就因为频繁地打猎充饥而用光了。

    我又问他,根据他的看法,其他人的结局会是怎么样的,是否有什么逃跑的计划和打算。他说,他们就这件事也曾讨论过许多次,但是他们既没有船只,也没有能够造船的工具,更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所以他们每次的讨论通常都是以眼泪以及失望作为收场。

    我问他,根据他对其他人的了解程度来判断,如果我给剩下的人一个逃跑的建议,他们能否接受?如果让他们都到这个岛上来,这个方法是否具有可行性?我坦率地告诉他,若是我把我的生命交到他们手中,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们的背叛和恩将仇报。因为感恩在人的本性之中并不是可靠的美德。而且,人们并不总是根据他们所受的恩惠来制约自己的行动,相反,很多时候他们根据希望得到的利益来决定自己的行动。我告诉他,如果我使他们脱离险境,可随后他们却把我当做他们的囚犯送到西班牙,那可是太糟糕了。因为在那里,不管是迫于无奈的原因还是偶然,到那里的英国人,都定要受到宗教迫害。我情愿把自己交给那些野人,让他们吃掉,也不想落到那些西班牙僧侣手中而受到宗教审判。我又进一步说,除了这些情况,我敢相信,如果那些野人全部到这边来,我们集中人力,一定可以制造一艘足够大的船,我们可以乘着它到南方的巴西,或北方的诸岛,或西班牙殖民地去。可如果交给他们武器,他们如果把我给劫走,我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惹麻烦吗?

    听完我说的话,他回答,他们目前的处境非常悲惨,每个人都吃足了苦头,所以,他相信,对于任何能够帮助他们脱险的人,是绝对不会有忘恩负义这个念头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诚恳而坦率。同时,他又对我说,如果我同意的话,他可以和那个老野人一起去见他的同伴,同他们商量一下这件事,然后把他们的答复转达给我。他说他一定会和他们说好条件,并让他们郑重宣誓,对于我的领导绝对服从,把我当做他们的司令或是船长;同时,还要他们用《圣经》以及《福音书》对我宣誓,要效忠到底,无论我让他们到哪个基督教国家去,他们都会毫无异议地跟着我去,而且绝对服从我的所有命令,直到将我送到我指定的地方,等到我平安登陆为止。最后,他又补充道,他一定会让他们亲手签订盟约,并把签好的盟约带回来给我过目。

    说到这里,他又对我说,他本人愿意第一个向我发誓,保证一辈子都不离开我,除非我让他离开;并保证他将永远站在我这边,如果他的那些同胞真的干出任何背信弃义的事,那么他宁可为了我流尽自己最后一滴血也在所不惜。

    他告诉我,他以及他的那些同伴都是很文明的正派人,而他们现在的生活是难以想象的困苦,不但没有武器,就连衣服和食物这些基本的生活用品都供应不上,有时就连性命也被捏在那些野人的手中,怎么可能还有回到故乡本土的指望。所以他完全可以肯定,如果我愿意帮助他们脱离苦海,无论死活他们都一定会跟随着我。

    他的一番保证,让我最终下了决心,决定冒险去拯救他们,先派他和那老野人渡海去和他们商谈此事,并开始着手为他俩出行作准备。可就在我们把一切准备妥当,即将送他俩上路时,那西班牙人自己倒忽然提出了反对意见。不过,我认为他的意见提得不仅谨慎明智,而且非常真诚,所以我欣然接受。就这样,这个提议把搭救他同伴的计划推迟了至少一年半的时间。详细情况且听我慢慢道来。

    这西班牙人已在这里和我们共同生活了近一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他亲眼看到了我是如何在上苍的帮助下,以自力更生的方式维持着自己的生计。我所储存囤积的大麦和稻子他也看得清清楚楚,这些粮食,让我一个人吃是绰绰有余的。可是,供我们现在这一家人吃(现在我们已经增长到了四口人),如果不精打细算就不够了。然而,如果他的那些同胞(据他说,还有十六人活着)都到这里来,那就更不够吃了。再说,如果我们造一条船,用它航行到美洲某个信仰基督教的殖民地去,这点粮食怎么也不够这么多人在路上吃。因此,他对我说,他认为现在最可取的办法是,让他和另外那两个人再开垦一些耕地,并从我的储粮中尽可能多地拿出一些来,当做种子播下去。这样,到下一个收获季节,如果他的同胞到这里来,就有足够的粮食吃了。因为,如果缺少吃的,他们就会意见不和,认为自己并没有真的获救,而是从一个困境到了另一个困境。“你当然知道,”他说,“起初那些以色列人被救出埃及后,虽然一个个都欢欣鼓舞,可是,在荒野之中没有面包吃的时候,他们居然公开背叛拯救他们的上帝。”

    他的顾虑实在合情合理,他的意见也非常好,所以我对他的建议感到非常的高兴,对于他的忠诚也感到很满意。于是我们四个人开始充分发挥我们那些木头工具的效力,一起动手挖掘土地。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恰好是在播种季节的以前,就将大片的土地开垦整顿好了,这片土地足够播下二十二蒲式耳的大麦以及足足十六罐稻谷,说简单一些就是整块地足够播下我们所能节省下来的全部种子。说实在的,在收获之前的六个月之中,我们所保存下来的那些大麦甚至还不够我们几个人吃的。这里所指的六个月,是从我们把种子收集起来,准备播种的时候开始算的。在这个地方庄稼的生长不需要六个月。

    现在,这个小岛上已经有了不少居民,就算那些野人卷土重来,我们也用不着害怕了,除非他们的人数很多。所以,只要我们有机会,就可以在全岛的每个地方自由来往。由于我们的脑子里一直都在想着逃走以及脱险的事情,所以大家随时随地都在想办法,至少我就是如此。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把几棵比较适合用来造船的树做上记号,叫星期五父子把它们全都砍倒。然后,我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那西班牙人,让他负责监督和指挥星期五父子的工作。我把自己之前削好的那些木板拿给他们参考,告诉他们我是如何不辞辛劳地把一整棵大树削成这些木板的,并叫他们就照着这个样子去做。最后,他们居然用橡树做出了十二块巨大的木板,这些木板每块大概二英尺宽,长度约有三十五英尺,厚度则是二到四英寸。至于这项工作究竟花费了多少时间以及劳动力,不用想也能猜出来。

    在他们做木板的同时,我又开始想方设法,想要尽量增大我那小小羊群的规模,为了尽快达到这个目的,我采取了一种轮班制的办法,一天让星期五和西班牙人一起出去,一天让星期五和我一起出去,连续两天总共捉来了二十多只小羊,然后将这些小羊和我们的家羊养在一起。因为我们每次去打猎都是打死母羊,最后把小羊留下来,再将这些小羊添进我们的羊群。在这里有一件事特别值得一提,是关于晒制葡萄干的,当晒制葡萄干的时节来临时,我让他们采了无数的葡萄,然后将一串串的葡萄挂在阳光下晾晒。我相信,如果现在是在专门以晒制葡萄干为生的阿利坎特,我们晒的这些葡萄肯定可以装满七八十桶,而葡萄干和面包一样,被当做主食来看待。我还可以很有把握地说,葡萄干真的是日常生活中非常有用的一件好东西,因为它的营养非常丰富。

    如今,又是收割季节,我们的收成很不错。虽说这次算不上我上岛以来的最大丰收,但对于我们的所需已是足够了。我们播种的大麦只有二十二蒲式耳,可现在我们竟然收获了二百二十多蒲式耳,稻谷的情形与此大致相同。有了这些粮食,即使那十六个西班牙人都到我们这里来,吃到下次收获时是足够的了。而且,如果我们准备去航海,只要把充足的粮食搬到船上,我们就可以航行到世界的任何地方,当然这只是说,能到达美洲的任何地方。

    我们把打下的粮食收藏贮存好以后,又动手编制了许多用于存放粮食的大筐子。那西班牙人对于编制藤器很内行,编起东西来又快又好,是把好手。他时常怪我以前没有编更多的藤器作防御用,可我却始终看不出这究竟有多大的必要。

    既然现在的粮食足够我所期盼的客人们吃,我便打发那个西班牙人到对面大陆上去,看他有没有办法说服还留在那边的那些人过来。在他上路之前,我先跟他签订了一份严格的委托书,告诉他,谁要是想来,就必须先在他和那个年老的野人面前发誓,保证到了这里之后不伤害我们,不跟我们争斗,不袭击我们,因为我们是好心好意要救他们出海的;而且,如果碰到这种情况,他们必须站出来支持我、保卫我,不管到哪里,都必须绝对服从我的指挥。这些条件都必须写下来,要他们在上面签字。然而,他们既没有笔,也没有墨水,该如何执行呢?这个问题我们根本没有想过。

    在接受了我的这些指令后,那西班牙人和老野人,也就是星期五的父亲,便准备乘坐一只独木舟出发了。他们乘坐的独木舟正是他们来岛时乘坐的,不同的是,他们来岛时是被野人押来的,是被当做俘虏押来准备杀了吃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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